方树人突然想起他和那些氓阿飞在铁门外的说话，想起他偷听敌台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款，心直往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手里半块苹果腻在了指尖。

梅毓华暗自叹了气转跟顾阿婆说：“嫂你也别太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一起等着吧。”

跟着其他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在方树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背景什么也听不清，她鼓足勇气抬起，面前却少了一个人。她霍地转过，只见到顾北武正跨门去，外不知是月光还是路灯在他上笼了片光，把他和她隔得十分远。

十月的夜里，其实已经不怎么了，方树人却一直在汗。怎么去的居委会，大家怎么从那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一排排的小朋友里找斯江，她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在人人都追着顾南红和斯江问东问西，并没人注意到她。

她心里一团麻，有懊恼自己刚才的沉默，她忍不住猜测顾北武是不是期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的语文一向不好，言语和文字太过复杂，她总要酝酿很久或者事后想上半天才能给答案，还从来都不是满分答案，数学相对就简单了许多，一加一等于二，哪怕只看公式都能让她沉迷其中，面对纸张和数学题，她是平静且愉悦的，总能很快用好几方法得答案，有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方树人抬四顾，却看不到那个顾，心里慌慌的，她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怕自己误会了什么。父亲去世得早，她并没有什么和男人打的经验，禹谷邨里的男人们则被自动归了另一个世界，丧失了别的意义，这十年来，她似乎只认识顾北武这一个男，偏偏他却是这个世界的异类，超了她能想像的范围，本能地让人觉得不安全。

笑喧闹后是散场。顾南红拉着顾北武送客，她挽着梅毓华的胳膊笃笃笃地从弹格路上压过去，笑声洒了一地。方树人落后了两步，一低就能看见后顾北武的影一晃一晃地跟着。她慢影也慢，她快影也快，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上了万航渡路，顾南红的丈夫赵彦鸿快步迎了上来，几个人客气了几句便挥手别。方树人鼓足勇气回看向顾北武。顾北武却好像一直在看着她，很自然地朝她微微笑，月华落在他眸里，照得人心惊胆颤。昨天是八月半，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清清朗朗地悬在城市正当中，比一万只电灯泡还亮，方树人被照得睛发涨，猛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莫名有一恼怒从心底升起，像他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偏偏要那么不好的事呢。

“好了小顾，覅送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快得很。”梅毓华笑着挥手。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再见。”顾北武目送着她们远去，不知哪里传来隐隐的桂甜香，他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双手在袋里，慢悠悠走回了万街。禹谷邨方家的园里就着几株金桂，一楼有间佣人房特别宽敞，里面放了很多杂志书籍和玩，方太太让女佣们都把孩们带去，包三餐，说是为了让她们安心事。到了午，老洋房里经常很闹，唱机里传来《天涯歌女》、《夜来香》，也有像《友谊地久天》这类英文歌，偶尔方太太和方先生还合唱一段越剧和昆曲，给儿童医院或是福利院筹善款。穿着时髦的男人女人有时在舞房里舞，勾着肩搭着背，甚至脸贴着脸。他大哥有一次跑去偷看，被阿爹抓住，回家后吊在房梁上了二十带。

想起自家大哥一边被打一边犟着喊“次还要看”，顾北武不禁又笑了起来。那时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唱机蒙灰房屋易主。在他印象里，方树人一直是那个在蔷薇瀑扯着姆妈裙角一声声追问爸爸去哪里了的小姑娘，是那个失去父亲失去房后一直喊着讨厌他全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小姑娘。大概是她挥着擀面杖冲来保护斯江的那一刹，他才发现她大了，正好就在他前。但是谁又能知再过几年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比她看得远了那么一，又何尝能保证什么，倒是他糊涂了。她怕是被他吓到了，谁让他一直背着阿飞的名不务正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