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像在火车上，火车吼吼地叫着，路边的风景像闪电一样朝后移去。没错，就是在火车上。红沙窝村谁第一个坐过火车？是他，是他第一个坐过。他是坐火车上山西，去参观大寨的。农业学大寨，是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主席还说过，工业学大庆。农业有农业的榜样，工业有工业的榜样，各学各的，都有了自己的榜样。那阵，农业学了大寨，还真用，集的力量很大，说治沙就治沙，说树就树，大家饿着肚，劲还那么大，要是像现在吃不愁，穿不愁，劲不知有多大？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带，他当了三十年的村支书，也等于当了三十年的带人。现在，他老了，带不动了，他要来歇歇，可是，这火车怎么也不停。火车又吼地叫了一声，好像飞了起来。能飞也好，飞到天上更好，他还没有上过天哩，能上去就上。于是，他便觉得他果真上了天。天上跟人间其实差不多，那是一片绿茵茵的地方，那里有红柳、甘草、艾蒿，还有麻雀和蝴蝶。他到好生奇怪，这不是我们的柴湾吗？我怎么来到柴湾里来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一个女，穿着一件格格的衣服，手里提着个小筐筐儿，在剜野菜。那女不是别人，原来是他的女儿叶叶。叶叶见他来了，站起，回看了他一，就扭走开了。那里，分明满了泪。他的心一揪，知丫太冤了，是他冤了丫。他就想给叶叶说一声，是爹不好，是爹冤了你。但是，叶叶走得很快，他撵不上，就在后面喊：叶叶，叶叶！你等等我，爹有话要对你说。那声音，在他听来，像猫娃叫的一般，弱弱地拖着一个尾音，很是孽障。叫了两声，叶叶不见了。他的心一了。女儿的离去，成了他一生解不了的心病，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悔恨。无数次午夜梦醒，在一声叹中，泪枕巾，几回回景生，在不经意中，如钢针穿心。他知，有些事儿，错了还可以纠正，有些事儿，一旦错了，永远都无法更改了，连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都不曾有了，永远的不曾有了。他正茫然四顾，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爹。他一回首，竟是他的大儿开德，穿着一草绿的军装，向他缓缓走来。他兴地说，开德，是你呀！你不是在队上吗？开德却说，爹，我的妹妹哩，你把我的妹妹怎么了？儿的话又一戳到了他的疼，他缓缓地说，开德，爹这辈，上对得起红沙窝的天，对得起红沙窝的地，左右对得起红沙窝村的人，我无遗无憾，问心无愧！可是，爹唯独对不起你和叶叶，对不起自己的女呀！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仿佛掏空了，心便飘了起来，人也跟着心飘了起来。他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睛一睁，看到了一群羊，一只只，咩咩地叫着，望着他笑。这不是胡老大的羊群么，胡老大呢？他要喊胡老大，却喊不来，好像嗓里堵了块什么东西，噎着他。他想，胡老大肯定在烽火台的残墩上。他就寻了来，胡老大果真在。胡老大看到他，老远里就喊，支书，啥风儿把你刮来了？他就应声说，老倒灶，我想你，就来看你来了。胡老大说，支书，我也想你呀。听说村里人都搬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他说，谁搬走我也不搬，舍不得离开呀，生是红沙窝村的人，死也要当红沙窝村的鬼。胡老大说，是哩，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村。再说了，村来了，也有救了。他说，对着哩，有救了，有了，不愁地里不庄稼，也不愁治不住这狂风黄沙。胡老大说，你真是个老黄忠，这么大的岁数了，心里还是一个劲儿。他说，不行喽，也老了，心力不呀。胡老大说，不行了就歇歇吧，苦了一辈了，也该歇歇了。他说，不能歇呀，能动弹，还得动弹呀，生来就是这个受苦的命，让我享福也享不了。他突然想起，要到苏武山上去看看他的那些树，看看那些树被沙尘毁坏了没有，便想动弹一，然而，却怎么也挣扎不动了，上像压了千斤重担，死死地把他压定了，便觉得果真累了，就躺了来，想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再动弹。于是，就闭了，恍惚间，他又飘了起来，飘回到了他的孩童时代，依偎到了母亲的怀抱。妈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一边轻轻地摇动着他的说，孩，累了，好好睡吧！他果真就成了一个孩童，心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平静，幸福得像盛开的儿，平静得像湖中的。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儿时的童谣，如天籁，缥缈在他的耳畔：

挤！挤！挤圪

挤来血了告妈妈

妈妈不在家

跑去告舅舅

舅舅说

谁家的黄狗咬了娃